我一直不喜歡太戲劇化的故事,總覺得轉彎太大的。動不動就生離死別、哀感頑艷
的故事非常灑狗血,只適合在八點檔或九點半播放。
    我以為只是寫小說的新手或者活得淺淺浮浮的人,才喜歡悲歡離合的戲劇化撞擊。
    頭頂的透明玻璃毫不抗拒天光雲影,正午陽光當頭灑落,我坐著坐著,感到一陣暈
眩。看見她走進餐廳入口處,我舉手向她示意:我在這裡。
    很多年不見了,好像,自從我們告別少女時代後就未曾謀面。
    「你很準時。」她說。
    「我一向準時。」我答。我彷彿天生就是很守時間紀律的人。我不善等待,故不願
遲到,也不喜歡行色匆匆,我盡量不要讓自己有「因為……所以我晚來了」的借口。
    我也幾乎鐵口直斷的認定,一個男人,如果他跟你約會老是遲到,他自己的人生必
定缺乏自制力,再有什麼雄心壯志,實行力一定很低。
    我們在高一時,同是離家到台北求學的孩子。我怯生生的帶著行李搬進牯嶺街的宿
捨,她是第一個跟我打招呼的室友,第一天,她顯然就對新環境非常適應。
    她說話的樣子很有自信,理路清晰,我記得。而至今她仍未變,不施脂粉的她,臉
龐仍如當初素淨的少女。
    我們談到貧乏簡陋但卻值得回味的宿舍生活、共有的已經離世的朋友。彼此忙碌的
工作,還有我們這種少小離鄉奮鬥、非常害怕將來沒出息會對不起家鄉父老的心態。
    她說她曾沒日沒夜、一個人顧著六七部電腦終端機工作數年,感覺自己對生活的感
覺被抽光,終於覺得自己應該停一停。
    她說她很堅定自己不需要婚姻,因為生命未必要經過「正確的」社會制度才圓滿。
    我換了個位子,逃離越來越熾熱的正午陽光。她說:我剛才從醫院出來,醫生告訴
我胸部的硬塊己呈不規則狀,是惡性腫瘤,我正在想,怎樣跟我媽講……
    我默然。
    我自己倒能接受。她說,有一次我跌斷腿,事發時因為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我竟然
先問自己,如果只有一條腿,怎麼辦?我告訴自己,我還是會活下去;於是我又問自己,
如果是骨癌呢?我又對自己說,也還可以接受,只要給我幾天時間,讓我處理一下未完
成的事情,看看一些朋友,只想好好說再見。
    我懷疑著她的豁達,可是她的面容仍如陽光一般平靜。我從沒見過她激動的樣子,
任何時刻。
    入院開刀通知我一聲,我會去看你。我努力使我自己和她一樣平安寧靜,雖然一切
是那麼措手不及。
    我想到為了要和她見面,我還曾掙扎過,我掙扎,因我有許多預設,因我害怕自己
並不擅長聊天、也不擅長面對質疑,怕日子平地起波瀾,因為真實的我在不「應工作要
求演出」時,常恍惚怔忡如第一次步入高中宿舍的少女。
    我先天性的害羞,正如她先天性的成熟。我們好好吃完午飯,在午後驟雨即將電雷
聲引爆前,好好說了再見。
    我獨自在懊熱的陽光下散步了一會兒。長久以來,走路一直是我保持頭腦平靜的好
方式,讓我感覺我是個活生生的人,有一張不虛偽的面孔,讓我體會:當下天下太平無
事。
    走著走著,我從偽裝的平靜中走了出來,我看見自己無法遮掩的沮喪與驚訝,還有
多愁善感。許多種情緒在我心中此起彼落、互相消長。
    多少年來,我一直企圖不讓喜怒哀樂影響我生活的節奏。我怕跟個性歇斯底裡的人
交朋友,因為我清楚,自己有這樣的本質。如果不是多年獨自生活的磨練、太多挫折與
離別的考驗,我想,我的情緒很容易變成一顆動不動就會被引爆的手榴彈,或者變成灑
狗血專家。
    自小在情緒不穩定的環境中長大,又吃過苦、耐過勞的人,或善於觀察環境、發現
隨意發洩情緒總會成為失敗者的人,大概都很容易變成我這個樣子:但有時矯在過正,
反而讓情緒積壓著,外表「酷」得要命,其實……還是「鐵血柔情」,心軟得像鮮奶饅
頭。
    太容易受外界影響、太容易隨別人的磁場波動,又不願淪為陰陽怪氣,不想被譏為
生理不順,所以不斷告訴自己,鎮定些,鎮定些。萬一有人有事使我情緒一激動起來,
不管自己有理沒理,總有些內疚感。
    有一陣子,我忽然發現自己很久沒掉過眼淚,甚至,掉淚已不是本能,總要先找到
些「充分且必要」的理由。
    是堅強,還是故作堅強?
    我只發現,情緒並不容易克服,不能強迫它折服,對我而言。總要等待一段時間,
讓我自己像植物的根,慢慢的吸收掉土壤中的水分,才能變成養分。
    我需要時間復原。不管是挫折、失戀,甚至是跟老朋友好好說再見。
    從壓制情緒到安安靜靜看見自己的情緒,真是一條漫長的路。我知道,我不如她那
般,可以理路清晰地和自己溝通。
    明白自己會故作堅強,使我發現自己開始堅強了些。
    走在馬路上,頭髮不斷吸收陽光的熱量,我頭昏目眩,揮手招來計程車。雷雨正巧
開始為熱鬧的市區掛上水色的簾幕。
    我還有下一「攤」約會。我不想遲到。
    其實,我不想遲到,是怕因為自己的疏失,而錯過了生命中原本可以擁有的美好時
光。是因為,時日有時冗長,有時緊迫。有時容你渾渾噩噩,何時竟不容你說一聲:我
愛你,不容你和他握一次手,一秒鐘也不肯多給,等你想第一次張開雙手擁抱他,已經
太遲,因為你遲到。再熱烈的擁抱,只能凝結在像的冰層中。
    在我的生命中,竟有這麼多只能永遠停留在想像中的擁抱!
    只想好好說再見。
    這一句話,讓我有了充分且必要的理由流淚。
    現世安穩,歲月靜好——此時此刻的環境好得像張愛玲年輕時的奢望。但我們,竟
然還常常來不及,好好說再見。
    再見,就是一種祝福。雖然我還是不喜歡轉彎太大、動不動就生離死別的、非常灑
狗血的人生或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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